日上三竿,应天府的城门处人流络绎不绝。作为大明的京师,每日里城门都会进入很多外阜的行商、学子、富甲、官衙,也会外出很多游民、差办、僧侣、儒师。所以应天府城门口的守门卫兵每日便担着很大的担子,寻常值卫时,见有携刀剑武器者,必定拦下细细盘问,见有往来马匹车辆货物时,也一定会对所载物品详细查验。除非有些人手执一品大员及皇室宗亲赐予的过关手牌,可以携带武器与货物免除检查,其余人等,便没有这么方便的渠道了。
已近冬至,应天府今日的天气却出奇得好。日光透过奇芳阁的飞檐落在城门里的长街上,像斑驳而突兀的刺。正对着这根明亮狭长的光刺,一个头戴斗笠、身穿麻布粗衣,背后挎着一把长刀的男子,在临近午时时分走进了应天府的城门。
守城的卫兵立刻拦下了他,要求他摘下斗笠。男子站住了,伸手摘下斗笠,露出了自己一头灰白的长发和梳理整齐的灰须。他的面容沧桑却不失活泼,眼睛深邃又带一些顽皮,在城门里,他站立的地方如一处幽林,好像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及冲他发号施令的卫兵与他之间隔着一层缓慢的丘壑。
“你为什么带着刀?”卫兵大声地讯问他。
“我是一个使刀的武者。”灰发男子沉声说道。
“用刀?别人用剑你用刀,你是有多了不起么?连我都知道,当今武林以剑为尊,用刀的都是不入流的货色。说,你这不入流的货色,带着刀来京师是干什么来了?”
灰发男子笑了。城门外阳光虽好,城门下却是一片照射不到光线的阴暗角落。他看着眼前那个趾高气昂的卫兵,笑得非常的开心,有些戏谑地回答道:“我就是带着刀来京师,找到那些觉得刀不入流的人,并且告诉他们,他们的看法是多么的可笑。”
“不服气是么?啊?是不服气么你?!”卫兵觉得自己的威严遭到了蔑视,开始高声聒噪起来。“你还别这么犟我告诉你,你要这么说话,就解下你的刀,我让你带不了刀进门!”
“哦?”灰发男子渐渐地收起了嘴角边的笑容,有些认真地说道,“你要我解下我的刀?”
“耳朵聋了么你,我再跟你说一遍,解下你的刀!你的刀进不了这扇门!”
灰发男子的脸阴沉了下来,是这本来就阴暗之处里的一抹乌云。他看着那个满面凶悍的卫兵,缓缓地说道:“曾经有三个人让我解下我的刀。第一个是玄武剑阁的大剑师江密章,最终他死在了我的刀下,我还连夜单刀杀上玄武剑阁,灭了这个虚有其名的宗派。第二个是如今昆仑派剑阁首座抱朴子的师父慕望伦,他因为他的这句话而失去了右臂,提前归隐,成为了昆仑派一名无颜提及的剑道名宿。第三个人是当世女子剑客中首屈一指的‘我剑尤怜’卢曾嫫。她当日对我出言不逊,我以刀败之,此败机缘巧合下助她破了妄念,闭关两年,成就了今日她当世第一女剑客的地位。而你,”灰发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盯着卫兵那圆睁而无神的眼睛,继续说道,“会不会成为第四个人呢?”
卫兵还待出言不逊,突然有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正是永远一身白衣如雪的白日依山尽。自从成为李善长的贴身四近侍之一后,京师上下权贵、帮派、官衙,几乎已经无人不知道他了。卫兵虽只是一个守门兵卫,可也有一个“小旗”的军职,管理守门的十名士兵。他平日里也喜欢打听京师里的权贵轶事,并热衷收藏那些被京城画匠画影描形的知名人像,这其中便有飞鸿会里的各门人物。
白日依山尽见他迟疑,便从袖笼里掏出一枚手牌,手牌上是一个“相”字。卫兵再无怀疑,战战兢兢地不知他为何而来。白日依山尽收好手牌,不再理睬卫兵,上前对着灰发男子躬身施了一个大礼,开口说道:“岂师驾临,未能远迎,请恕白日怠慢之罪。”
他受左丘飞鸿安排,前几日便守在城门口,等待岂子道进入京师。当日吴弹笛与岂子道深夜一叙后,岂子道还是放不下心头最挂念之人,第二日便安排了流寇联盟的事务,返回中原。而吴弹笛也随即向飞鸿会发去了五百里急件传书,左丘飞鸿已然先一步获知了岂子道即将归来的消息。
岂子道微微点头,却仍然对着那名已经瞠目结舌的“小旗主”缓缓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第四个要解下我的刀之人?”
卫兵惶恐地回答道:“不不,我我,咳咳,刀很好,唔,我意思你的刀很好,不用,不用解,请进,请进。”
岂子道还是很认真地问道:“那么我这个不入流的货色可以带着刀进京师去找那些觉得刀不入流的人了吗?”
卫兵一脸的尴尬,不知所措地回答道:“可以,哦,不不,你很入流,流得很。咳咳,使刀的都很入流,你去找,找那些没见识的,唔,唉,是我不入流。”
白日依山尽说道:“岂师尽管入城,不用和这些小人一般见识。”
岂子道叹道:“京师,多年未来,当初的秦淮妙境,而今也已成了冠盖京华了。只可惜无知无趣的人还是很多,这一点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二人沿着城门正对的官道走入京师的街头,阳光投在街道上的光刺也变换了方位与形状,似是跟随在他们身后的虚实幻影。路过奇芳阁,岂子道突然说道:“好久未吃到奇芳阁的绿豆糕和冰糖银耳莲子羹了呢。”
白日依山尽伸手做了一个手势,路边阴暗处自有身穿白衣的人进入奇芳阁,不一会儿就端出来一碗温热的银耳莲子羹和一个木制锦盒。白日依山尽打开锦盒,里面是六块芳香扑鼻的翠绿软糕。岂子道深吸了一口气,不禁叹道:“绿豆的清甜里加了桂花的香浓,委实是人间极品。”说着他便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味,随后接过银耳莲子羹大口地喝起来。
白日依山尽说道:“岂师但凡有任何想吃想玩之物,尽管告诉白日,我自会安排下人去办。”
岂子道嘴里嚼着甜糯的桂花绿豆糕,“呜呜”地应了几声,却并未说话。白日依山尽见他吃得投入,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左丘会主与我提起过岂师,说岂师当年一刀无敌,与会主并肩作战,创立了飞鸿会。那时我们七门门主尚还年幼,未能亲睹岂师之风采。如今岂师归来,恰逢飞鸿会如日中天,独步京师,亦是相得益彰。能得岂师助力,飞鸿会定会大势中原,有朝一日,凌驾于蜀中唐门之上,也是未必不能达到的境地。”
岂子道咽下最后一口银耳莲子羹,用袖子抹了抹嘴,将碗递回给白日依山尽,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剑是谁教的?”
白日依山尽正色道:“晚辈使剑,是因会主引导。会主当年选出我们七人,因材施教,因才而导,少年时用剑曾师从栖霞剑盟,学习了一些剑法的基础。后会主教导我们反观自身,自研所学,故十二岁后,晚辈所习剑法皆为自我研习之术。”
“那么,左丘飞鸿可曾教导你,无论剑法技巧、架构如何,使剑之人的剑道本心当如何自处?”岂子道看着落满银杏的长街,淡淡地问白日依山尽。
白日依山尽答道:“剑道一途,唯有诚心、正意、通达、回转,力求剑心通明,但同时又不锋芒毕露,反伤自身。变化多端时求一线秉执,不变如律时求一丝圆融,是为剑道之根本,与剑客之自处。”
岂子道微微叹息道:“这么多年下来,左丘飞鸿还是那个左丘飞鸿,因势利导,左右逢源,凡事不到极致,只求表里圆融,这便是我与他当年决裂的根本原因了。”
就在岂子道与白日依山尽在长街论剑的时候,一个蓝衣如瀚海的执剑男子,正缓缓地走上鸡鸣寺的山门。
跨过山门,他眼前是一片废墟,原来矗立的各大佛殿已不复存在了。他只看见一片废墟中有一个独自敲着木鱼的老僧,于是他走上前去问道:“大师在何处念经?”
老僧不曾张眼,只是说道:“佛在哪里,老衲便在哪里念经。”
蓝衣青年问道:“废墟中可有佛么?”
老僧回道:“佛本无常,心念化之。”
蓝衣青年躬身施了一礼,说道:“在下蓝玄镜,素来仰慕我佛。今日听大师言语,深觉不凡,请问大师可是这里的住持悲卫禅师吗?”
老僧睁开双眼,禅意如露亦如电,扫过蓝玄镜,蓝玄镜亦觉得如被佛陀拈花微笑,心底不自觉地生出膜拜之意。
“老衲悲卫,亦不是悲卫。施主玄镜,亦不是玄镜。人本无常幻化,在佛陀眼中,一个弹指间人世已灰飞烟灭,一个弹指后人世亦平淡如常。上一个刹那的老衲已入寂灭,下一个刹那的施主已获新生。故我是悲卫亦不是,你是玄镜亦无定。”
蓝玄镜只觉心中禅境平和,眼前虽废墟一片,却仿佛是自己从未入过的玲珑妙境。他谦声说道:“敢问大师,何为法眼?”
悲卫禅师反问道:“何为空?”
蓝玄镜一时间语塞,竟不知该作何回答。悲卫禅师闭目半晌,终开口说道:“是空。”
蓝玄镜浑身一震,如被醍醐灌顶。他腰间玄剑“法眼”霍然自行出鞘,迎空旋舞,在鸡鸣古刹的废墟之上一剑没入下一剑的缝隙,斩断了上一剑与下一剑的联系,刺碎了光影与风势的夹角,刺入了“无分别、无执着、无表里”的圆融空境,玄剑“法眼”在鸡笼山上的禅院内忽隐忽现,无首无尾,恍若一枚真正洞悉了禅学玄境的清净法眼。
他与关墨一战后憋闷异常,究竟是赢是输,他自己竟也拿捏不准,只是关墨的“断空”道意对他造成的威胁和伤害从所未有。他受灵隐寺住持所荐,特意来京师古鸡鸣寺拜访悲卫,以求所获。此番谈话后,他已无谓胜败,只是在“法眼”通明的大欢喜中沉浸逍遥。
白日依山尽和岂子道正巧走到鸡笼山下,二人猛抬头,看着鸡鸣寺上盘旋的剑意,岂子道喃喃说道:“此剑意已如天成,亦如禅境,委实令人钦佩。”
白日依山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鸡笼山顶,飞鸿会总会府里,左丘飞鸿也抬起了头,默然注视着鸡鸣寺的方向,似乎心有所得。正在这时,有手下人进来禀报,白日依山尽已带着一个灰发男子进入会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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